其实自从那日为顾清压制过体内的恶种之力之后，洛鸢想了很多。

    不论是选择一个天赋强大的神族后裔来做净化的容器，亦或是洛水深入玄色幻境寻找破局的关键，直到现在她能以自己的心脉之力来短暂的逼退他体内的诅咒。

    真正起作用的，并非有记录在册的同源之花。

    而是，神族本身。

    “所以霜花不过是个载体。”她淡声，诉之于系统。

    系统自然没应，这样的内容，并不被允许告知于宿主。

    但洛鸢却没在意，她一再回忆着，“其实仔细想想，载体并非霜花一个。顾清之所以被利用，不正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被恶种寄生的神族么。所以阴差阳错间，他能发挥出自己本源的力量。”

    这三年的颠沛流离，她拼命搜集着所有有关恶种存在的记录。但大多时间，只是迷茫，因为异族从不曾找出恶种的本源，也没能让其湮灭世间。

    直到她再次接触恶种，给顾清输送力量之前，她本抱着并不起效念头，但当她的力量通过识海内的那团黑色物质，再向外输送时，竟意外的有了压制之势。

    洛鸢知道，那也是恶种。只不过她不能以此来消灭它本身。

    可为什么会这样，洛鸢借着神火，将那早已碾烂的册子，翻了又翻。她烦躁的托起头，任凭青丝散落身侧，打结缠绕成可怖的焦躁模样。

    她不信。

    千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他们所竭尽全力而发现的真相，如此可笑。

    唯一压制恶种的存在，还是恶种本身。也许他们永远无法剔除掉恶种的存在，因为他们永远毁不掉这世间的最后一个恶种。

    “宿主，会有办法的。”不知何时，系统淡淡出声。洛鸢难得能从它乏味的语调里，听出一丝唏嘘。

    不知是安慰，亦或是预知。

    可这个真相，只能等她自己去发现。

    洛鸢没说话，终是慢慢阖上了册子，揉捏眉心。

    ……

    有了洛鸢的力量，顾清那即将腐败的身体，隐隐有了停滞的趋势。

    可在养护霜花和照拂顾清的双重压力之下，洛水的躯体，却加速了陨灭。

    “不需要再为我做些什么了。”看着洛鸢一日日苍白的脸色，顾清的眉间，时常挂着无力的苦涩。“我既做出了决定，便不会后悔。”

    轻轻托起洛鸢的下颌，他修长的指节一点点抚平她面上的愁绪。

    而洛鸢则顺势蹭了蹭他的掌心，没有说话。

    她知道顾清所谓的决定是什么，他们曾聊过的。

    洛鸢这一消失，就是四百年。

    这四百年里，他几乎没有待在九重天许久，便在恶种的蛊惑之下离开了神族。

    为了逃避那些隐藏在暗处想要他力量的异族，顾清不得不接受了恶种的力量，然后将他们，一个个，屠戮至死。

    虽然他原本的念头只是避其锋芒，但在恶种的影响之下，他不可能独善其身。等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时，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站在他面前的，只剩一个魔族的幼子，跪趴在地面不敢看他。

    顾清心软，放过了那个孩子，也放过了那个意识混沌的自己。

    他没有找到洛水，却让自己沉沦罪孽。或许实在是沾染了太多血腥，即便他们大多不算无辜，顾清也被自己体内属于神族本源的力量所唤醒。

    而后，借着这股力量，他抽筋拔骨的切断了恶种和他的联系。

    但凡事，总有代价。

    恶种早已入侵他的血肉，即便不再依附他的心脉，仍然可以吞噬他的气血。几乎是剥离的那一日，他便预知到了自己百年后的结局。

    对于神族来说，这百年，弹指一瞬罢了。

    所以即便他发现了洛水现身的踪迹，却迟迟没有出现。一方面确实在责怪她的不告而别。而另一方面，是不想她看见自己必死结局。

    可超出他预料的是，洛水从离开寒川的第一秒开始，便只有找他这么一个念头。

    从异世的最北端往南，他们途经神族，魔族，妖族，精灵族，人族。不论是山海湖泊，或是林泉丘壑，他们都一起见证过。

    跨越了整个异世，才在尽头相遇。

    是因为顾清清楚的发觉，如若自己不出现，那么洛水将永不会停下寻找自己的步伐。

    他不想让洛水心怀执念的走下去，所以在这个两人曾一起拥有过美好记忆的海岸，出现在她的面前。

    也就是这么短短几个月，他认识到了真正的“洛水”，是只属于他的“卿卿”。感情在生命的进度条前猛涨不颓，即便初遇时真有些困惑，现在也已分明。

    他深深爱着这样的卿卿，是在重逢后，那个最为真实的她。

    到此，他只是有些遗憾，横跨在他们中间的秘密，只允许他们在终点短暂的温存。

    入冬了，藤林下起了雪。生命随着季节一同走入枯败之时。

    而顾清清醒的日子越来越短，洛鸢没有为此心慌，只因为这全都是她的手笔。她知道，如果顾清意识明晰着，大抵会发现自己身上的异样。

    就让他沉浸在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错觉里也好。

    大雪倾覆，屋外静谧的只剩落雪“沙沙”轻响，从黎明到黄昏，未有半分倦怠。而屋中燃起炉火，在细碎的火星间泛出橘黄的暖光，热气充斥着狭小的空间，印出两人病态的面容。

    除了必要时照看霜花，洛鸢没有一刻离开淮卿的身侧。

    还有一日，霜花便长成了。披着银狐裘斗篷的佝偻身影只在门边抖了抖身子，便落了一地的冷霜绵雪。她捧着温热的铜盆，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迈步而入。

    顾清仍然睡着，但睡的却很不安稳。即便屋外早已封冻三尺，但蜷缩棉被的少年额间，还是渗出了阵阵冷汗。

    洛鸢绞着毛巾，熨贴上他滚烫的面容。

    顾清却恍然清醒，呆呆的望向了洛鸢。眼里留存的，仍有梦中的恐慌。但或许正是那份惊吓，让他的眼里，多了几分难得的清明。

    “你瘦了。”他喃喃出声，反握上洛鸢纤细的指节。

    抛却棉巾，洛鸢伏下身子，依靠床畔。

    “不要再为我渡力了，卿卿。”少年轻轻拢起爱人的发，模样柔和。“我已经看到了，生命的尽头。”

    明知他的话不会成真，可听在耳边，却还是让她一阵不忍。少年难得的清醒给了她这么一个契机，她不想离开的不明不白。

    端起一旁略略放凉的茶水，洛鸢用其，润着少年干燥的唇瓣。

    可等他将其一饮而下，洛鸢却彻底卸力。那孱弱到已经不能被意识所支配的身躯，猛然磕在床沿，她双手颤抖，拼命的汲取氧气。

    起伏的胸膛落在顾清的眼中，他几近心慌似的起身搀扶，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挪动身体。

    这不对。

    他仿佛在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故而眉眼怔怔的望向洛鸢。那日益削瘦的身体，在她有益的伪装之下，仍然虚弱到了与他同等的地步。

    “你不会死的。”她言。在死命缓过那阵强烈的窒息感后，她的状态，稍稍平静了下来。

    她瘫伏着，纵然身体恶化到了这样的程度，也只是笑着看向顾清。

    那是一丝轻松到明媚的笑意，即便描摹在她那全无血色的脸上，也没有半点的突兀。

    “你说什么。”他喃喃出声。

    “其实，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这件事。”她沉声，渐渐陷入回忆。

    “你曾经问过我会不会走，我肯定。但以往的每一次都抽离的很突然，唯独今日，我有很强烈的预感。”

    “淮卿，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你活下去。”她郑重其声，那双向来平静的眸子，不知何时，溢满了难言的晦涩。

    顾清就这么看着她眼底的漩涡，身体却一点点陷入了巨大的无力。他的意识在沉沦，即便他的心如此热烈的跃动着，也无法抵抗那幽深的混沌。

    他甚至无法思考洛鸢究竟在说什么，只是溺入哀怆的泪河，无法自拔。

    “别难过，我也不会死的。”她笑说。

    “我们会再见的，在某个可能的未来。”

    纵知是幻境，也没办法看着他伤心。凑到少年的耳边，洛鸢说出了她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个任务。“去吧，回到沧泪的身边。”而后，她轻轻擦去少年眼角划过的最后一行泪水，眼看着他彻底昏睡。

    其实从系统的口中，她已经得知了顾清的记忆会被抹除，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就是想多说一些。

    在意识抽离幻境的短暂空隙里，她忍不住的询问。

    “他最后会怎么样。”就将他这样抛却在藤林，即便拔除了记忆，顾清大抵也会发现异样。

    可洛鸢明明知道的，这不过是个幻境罢了。

    但系统听罢，却一反常态。这一次，她没有再听到冷漠的警告，反而是它深思熟虑后的慎重回应。“宿主的存在，会被抹除，但宿主带来的影响，会在他的意识里不断加强。”

    言半，系统没了声音，似乎在犹豫接下来的话要不要说。洛鸢没有催促，只是一味回忆它方才所述。

    终了，它还是出声，只道“顾清会回到沧家的。”却不想，就是这样一句看起来无甚突出的话，宛如惊雷般，落在洛鸢的脑海，霎时掀起一场无形的风暴。

    这是她曾提出的未来，但幻境不可控，她不过随口一说，便遗忘在角落，而现在，系统却明明白白的重提。

    有什么一直疑虑的关节，顺通了。

    系统当时曾告诉自己不一定要用记忆石，因为它没有选择转接感情，只是准备彻底抹去她的存在而已。

    这怎么能只是一个虚无的幻境呢？

    为了逃脱必死的结局，她将顾清的轨迹，拨动到了现实的位置。至此，才形成闭环。

    如若从前的种种接触，无名的善意，坚决的袒护，无所顾忌的偏爱。不是两人在异世的初次相遇，而是千百年后的重逢。

    那么一切，便说得通了。

    她的身体在瞬间麻痹，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所震颤不已。

    如果这样说，那么她在第一场幻境里所经历的一切，也有可能是真的。她以与顾清和寒影敌对的姿态，最后陨落异世。但或许这也不是她的第一次死亡，只不过让她找出了自己与顾清的纠葛，所以她才会拼命的拨乱反正。

    哪怕只抓住真相的一点蛛丝马迹，那所有的疑惑，都会串联成密织的巨网。

    可洛鸢又不敢深想，如果真如她猜测一般，她与顾清的感情，究竟是谋算之下最优的答案，还是一场意外。

    洛鸢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时光回溯，亦或是命运轮回。

    但其实都一样，不过是在不同的时间节点跳转，直到达成某个可能的瞬间，彻底根除恶种。

    这是她最为接近真相的猜测。

    并不是一时的臆想，而是三年里反复寻求的答案。

    全被系统捕捉。

    “宿主，这是最后一次了。”无数次的轮回，系统与洛鸢早已不是简简单单的合作关系，但它受到限制，只能在宿主的每一次苏醒时，装作无知的模样。

    而只有在她自己找出真相的瞬间，才被允许解除部分的限制。

    它是系统，是规则之内的产物。洛鸢不过是个参与者，更是如此。他们都无法逃避这种法则，只能在夹缝中寻求一丝可能逆转命运的机会。

    洛鸢没有说话，实则内心已然五雷轰顶。当猜测被证实，也宣告了她的命运。

    她不知道前因后果，只确定了每一个自己都势必要挽救异世的决心，以及复活自己的信念。她一直被推着往前，是被每一个已经牺牲的自己，托举到了现在。

    而此刻，已经走到了这场答卷的最后一道大题，是生，是死，全在她一念之间。

    鲜少的，她胸中竟没有一丝畏惧的情绪，只感热血沸腾。或许是在这个异世待了太久，即便她很克制的不去融入，也没办法剥离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

    在一点点锤炼自己实力的过程中，她开始好战，也愈发沉静。

    一开始闯入异世，她还当是什么关爱病娇反派的救赎文套路，所以即便自己受虐，也要得到他的信任。但若以现在的自己重来，不会那样的天真。

    可她又如何能说这不在计划之内。

    洛鸢不敢深思，她压根无法想象最后的自己，究竟走到了哪一步，又凭借什么样的手段，影响着现在的自己。

    但最令她意外的，是每一个“洛鸢”所走向的必然结局。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来此，她从不以为自己是一个意志强大的存在，不过为了求生苟活，才拼了命的想要完成任务。

    那么经历第一次轮回的“洛鸢”，是如何面对自己无法逃离的死亡困境呢。

    ……

    她的身体，止不住的战栗。可那不是害怕。

    “你还有什么能被允许告知于我的吗？”她问。

    系统却否定了，“宿主会知道的，你之前所走的每一个转折点，都是正确的。”它肯定了洛鸢的曾经，虽然它作为系统并不会随之洛鸢的死亡一同消逝，但这不代表他将洛鸢的生死当做一场游戏来看。

    没有回应，她从幻境中苏醒。

    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