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去哪里了?”
远在安阳,坐在周淮的病房外,沃兹华斯合上手中的编户册子,问身边管理内政的何头领。
“军师平日不在安阳,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何统领摇头,这位阁下是一位传统意义上的文臣,擅长后勤民政财政统计和政策编撰,长期以来负责归元叛军占领区的基本盘和大后方,因此在这种时候,他才更加紧密地靠近了现在安阳城中实际上主事的仙尊沃兹华斯。
……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啦,修仙人的政务水平。但仙尊既然要材料,归元不敢不给,而且就刚刚仙尊边看户籍册边提出的几个问题看来,什么几种税由谁来制定和收取、田亩归属的情况、户籍分布、徭役和基层管理、县官的指派和对村长的劝服政策,粮食布匹和铁器的流通和买卖……
他不仅懂,而且不是一般的懂。
“这好吗?”沃兹华斯柔声问道,“这样一位重要的大人物,带领归元走到现在,他的过半时候的行踪和行动归元都完全不了解,那样岂不是说归元中存在一些只有军师本人才知道的计划?”
“仙尊说得有道理,若是旁人,我们肯定不会那样放心。”何统领答道,听到新来的仙尊开口就提出对老牌首领军师的怀疑,心中的某种在大炎朝廷中锻炼出来的警惕内部政治斗争的直觉打起鼓来,“但军师是归元的缔造者,如今圣军发展的这样大,离不开军师的指导,因此我们很难怀疑军师。况且……以现在我们和朝廷的力量对比,似乎也还不是互相质疑自己人的时候。”
“自然,我绝没有质疑军师的意思,只是好奇他在军中与众不同的超然地位。”沃兹华斯微笑,稍微但也没有很努力地撇了一下自己并不是那种不分场合内斗的人,“毕竟军师出现的时候很少,这样一位对归元影响深远的重要人物,他的态度和想法总是令人瞩目。”
“军师是很神秘,仙尊对他有所关注也是应当。”何统领思索了片刻,“圣军最开始组建的许多基础原则,是军师和周淮首领确定的。它们的成果您今天可以看到,无论军师表现得有多么奇怪,他对圣军绝不会有坑害之意,这一点还请仙尊放心。”
沃兹华斯并不怀疑军师对归元走到今天的功劳,但出于对另一些事的担忧,他也不能认可军师的安全性——军师自己的精神波动已经扭曲到了可以称之为可疑的程度,外貌和气息也是一种他这个修为绝不该出现的驳杂混乱,他现在的思维和精神能力,还能维持他一贯的人格、连续的理智都不容易。他能相对体面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发布逻辑还算通顺人类能够理解的命令就已经是奇迹了,实在已经不是信任不信任军师心意和目的的问题了。
但这样的感受都是他精神上的感知和判断,军师目前表现得还算有个人样,他不能和归元的普通人说。
沃兹华斯柔和而赞同地眯眼,温和地笑起来:“圣军开始组建时候的许多基础原则?这倒是我头一次听说,具体是什么呢?”
“军师安排归元虽然以缺满修士为根基,但不要敌视所有的正统修士,如果有人愿意来投诚,要诚心接纳修士。”何统领便解释,边解释边回忆,当时军师的许多想法令人惊讶,现在细数起来,又不得不说有些令人摸不透的远见。
军师在一开始就宣传归元作为叛军,既然已经决定反抗朝廷,便要团结大炎朝廷之外的人,即是要拉拢百姓。为了拉拢,要善待百姓,调节百姓的矛盾,解决百姓的生计,在荒年组织那些即使没有完全投向圣军的村子耕种生产,保障没有人在荒年饿死。
这样百姓至少不会在叛军和朝廷之间倒向朝廷,归元从百姓中来,如果不善待百姓,还会有新的叛军从百姓中来。
军师为叛军划定了拉拢所有缺满修士的方针。既然要拉拢,要让人真心投靠,便不能让更多缺满修士的日子因为叛军的行动变得难过。因此不得利用缺满修士深受世家朝廷信重的近侍身份搞暗鲨,不幸被俘但有家小被扣押的,允许被俘虏的缺满修士和凡人离开。要叫投奔的缺满得到确实的好处,因此要教育军士文化和更好的修行方法,普及人人能用的法术。
要让投奔叛军的人时刻记得叛军的好,多念叨朝廷的坏。因此要让人能够伸冤,要组织投诚的人开会谴责迫害自己的事,要讲述圣军每个人过好日子没有压迫的目标。为了贯彻叛军的好,要让士兵和百姓都好,因此不允许士兵抢劫百姓,不允许军官压迫士兵。
如此种种吧。
也不是没有人提出过异议,有人说百姓不过是牛羊,谁拿鞭子便听谁驱使,为什么要在乎他们的想法。说要大搞暗鲨,让那些世家和缺满互相猜忌,这样缺满们的日子变得难过,便会更容易投奔圣军
之类的。
不过没有什么用,这时候军师突然想起自己是化神,抬手把跳的太高的捏死了。
归元于是走到了现在,以一种开始很困难,但莫名其妙滚雪球很快的速度。
也可能是在再大的旱灾面前,叛军仍然坚持帮助百姓,真的起了什么作用也说不定。
沃兹华斯听着,不时赞许的点头。
非常好,这是长远的选择,如果军师还有一些正统神官的自觉,他就应该这样做。
神官团结百姓,引导民众的心意,破除迷信和盲从,教化民众以新思想和更文明的风俗,辅助民政官员进行民生工程,辅助军官坚定军队思想,神官是一支队伍精神的道标。
哦,你说组织结构要和社会发展阶段相适应?好的,现在你身为一位化神,面对一堆凡人,你要不再想一下是谁是社会发展阶段的标杆?
看来他们说的军师奠定了叛军的基础是大差不差了,算算岁数,周淮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归元叛军形成的前期有很长在地下蛰伏的时代,不像是深宫里的少年皇子的手笔,后面一定有一位更年长的人物在教导和推动。
军师扶持的归元……在沃兹华斯刚刚在安平和归元叛军接触的时候,他在安平对这支队伍评价不错,扭头又看到了叛军的很多短视的抽象操作,乞巧节组织人去炸人群,这套军师的命令严重违背了军师一开始定的方针。
他想和何统领澄清这件事,但是人家是搞内政的,对王都这种遥远地方的激进行动不太想评价。
“近年来军师身体愈发不好,和首领的意见也多有相左。”何统领怕又引导出什么内斗内容来,含糊地说,“但即使是几次行动过于激烈,首领也总是相信军师是为了圣军的心意的。”
……罢了,军师的精神状态都那样了,只能说勉强是个囫囵人,后来想法逐渐偏激扭曲,这也是难免。
最近更是连死灵魔法都搞出来了……沃兹华斯隐约记得那位阁下效忠的正神具有自然端正的神座,他应该会那种吸收死人怨念的死灵魔法吗?
“说起来,何统领。”沃兹华斯想到哪里便直接开口问,“您听说过那种吸取修士灵魂和怨念,从而变强的修行方向么?”
“您是说血肉法术?那不就是邪修么?那可太邪恶了。”何统领连连摆手,“有那种邪恶的老爷折磨小孩子,然后炼丹吃。这种我们都是抓住就鲨了的。”
“这样该死,很应当鲨光。”沃兹华斯赞许。
看来修仙界并不认可血肉法术是正统法术,军师的法术不是从修仙界学的。唔,之前打砸奉天门,那么一个邪修大派,也没鲨出几个修行怨念法术有门道的,整个修仙界的邪修大体都属于是干坏事都没有干出成就的水平。
那么……军师从哪里搞来的那种怨念的法术?
沃兹华斯陷入了思考。
而他没有思考太久,有什么触动了他放出去扩散在整个安平城上空和周围数里的感知。
沃兹华斯稍微告罪,站起身来,走出屋去。
一道浑浊的黑青混杂的流光从天边降落,落在院子中央,正落在沃兹华斯面前和他对视着。
归元的缔造者,这个组织迄今为止最大的谜团和依仗,军师,落在了金发的仙尊面前,两人隔着院子对视。
军师很不熟练地用一种修仙界从没出现过的礼节和沃兹华斯行礼,仿佛一位仙人谦虚优雅地问好。
沃兹华斯回以另一种没有在修仙界出现过的礼节,就像一位握持法杖的长者诚恳地表达亲切的欢迎。
金发的仙尊的姿态比起军师蹩脚不熟练的礼节要远流畅和熟练,优雅中透着诚恳和自然。见状,军师自嘲地咧嘴笑了一下。
行礼毕,这样两人就算寒暄打过招呼了。
军师等沃兹华斯开口,解释他为什么用精神让自己降落下来(找他什么事)。
“阁下,”沃兹华斯态度温和,措辞超级直白,“您昨晚做什么去了?”
军师思索了半秒,回答也毫不遮掩:“鲨了一些朝廷的走狗。”
沃兹华斯挑眉:“您依仗自己超凡的力量,把凡人鲨的血流数里,这对吗?”
“我们不是开战了么?”军师比他更惊奇,“你们那战争不死人么?”
“我们那不依仗非凡的力量对凡人大开杀戒。”沃兹华斯回答道,“凡人在超凡面前没有抵抗之力,如果你不希望自己人被对方的大修士这样鲨,那么就不该这样对待对方的凡人。”
军师咧嘴:“仙尊在说什么?您别是把自己手不沾血的清高推广到所有人了吧?战争总要死人,死剩的人多的一方赢。我们鲨和凡人自己鲨,有什么区别?我帮他们去死,他们还比被凡人鲨了舒服些呢!”
“突破底线很容易,重铸底线很难。”沃兹华斯完全没有被他说破防的迹象,神情温和,态度几乎和军师一样强硬,“今日你以为正义而突破,来日你错了又该如何?既然凡人选择自己的生活,那么就该从一开始就让他们选择。人在试错和纷争中建设自己的文明,这次凡人选择通过战争选择更能整合力量获得支持的组织形式,我们不能因为这次我们选择了他们中赢面大的一方就横加干涉。”
“仙尊说得真好,为了凡人,为了文明。”军师笑嘻了,表情扭曲中透着无以言表的滑稽,“您明知这场战争继续下去会死数十上百万甚至数千万的人,而只要修士插手迅速地鲨掉其中一部分,剩下的凡人被吓破了胆,投降便能全都活下来。您已经预见,即使您不对凡人出手,归元也将是胜利的一方。您不可能不知道,朝廷迅速地死一些人,然后剩下的所有人都能活下去,这是对所有人的仁慈。”
“您早已预见,您全都知道,但您选择什么都不做。”这位不再年轻气息和情绪驳杂的化神修士哈哈大笑起来,“这不是为您自己的清白吗,您没有杀戮太多的清净人格?无论凡人的结局如何,重要的是尊敬的景行仙尊手上不能沾血,重要的是文明的原则。文明!文明!文明难道不是由每一个人组成的么!您什么时候愿意啊,仙尊,低头看看下面具体的凡人!”
这样的指责太过恐怖,屋里完全不敢出来的何统领和下属们简直希望自己原地晕过去。
但沃兹华斯神情严肃,没有丝毫动摇和迟疑:“是的,你还记得,重要的是文明,为此我们必须遵守维护文明的原则,哪怕这要求我们必须抛下个人的喜怒和眼下生灵个体的苦痛。”
“齐攸君!”金发的仙尊大喝一声,“你还记得吗?离开故乡时候,你对你的领袖发下的誓言,你的职责!”
誓言!
军师恍惚了一瞬。
他发下的誓言,在漂浮着云雾的山巅,身穿白袍的老仙人……
领袖……老师。
……我要……扶助将要毁灭的文明,将命运的轨道击碎,让人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除非涉及文明存续,我不会用自己的意志干涉文明前进的方向。
善待凡人,友好同僚,然后,我要体会……记录……带着心得回去给师弟师妹们讲……
军师的眼神好似蒙了一层雾似的恍惚。
老仙人……师父,让他照顾好自己,过得不虚此行,他答应了。
直到他又咀嚼了一遍这个词。
……回去。
军师清醒过来。
……
要活着回去。
……
军师咧开嘴,哈哈大笑。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不容易直起身子,看向对面金色头发的仙尊。
对方看起来不像在指责他,而是几乎快要过来问他“你还好吧?”了。
“不错,不错,仙尊,群星之间命运起伏,从文明的角度,每一个文明都带着太多凡人,都比期间的部分凡人的生死重要。”军师笑道,擦了擦眼角的泪。
“你就继续坚持你的道路吧,然后到了我这一步,你就会明白,那些坚持都是没用的。再如何想要站在局外做正确的事,最终都得亲身进入凡人和修士混杂的大染缸里来。”军师笑着转身,便要离开这个院子,在修士用精神沟通意识的层面,沃兹华斯没有要阻止他。
“不,你还是不要真的明白比较好。”背对着沃兹华斯,军师咯咯笑起来,“我会继续鲨下去的,这是我的选择。而你不会阻止我。”
沃兹华斯眯起眼睛,在评估冒着这个人完全发疯的风险强迫他一下到底值不值。
结论很清晰:他没有否认军师说的他不会阻止军师的话。
“战争对我们来说很快的。”军师离开了,临走前抛下这么一句话,“一切终将灭亡,等待吧、欣赏吧、赞叹吧,为那些能活下来的‘人’,为承载文明的‘人’。”
沃兹华斯站在原地目送军师离开。
在心目中给这人精神状态的评分减去了15个百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