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路 62

    衍之在夜空下睡着了。

    天色蒙蒙亮,他被卓映秋捅咕醒:“衍之阁下,怎么在大外面睡着了?”

    衍之坐起来,看着秋姑娘和金发的仙尊,神情还有些残存的寂寞和茫然。

    本来想邀请他和自己练剑的卓映秋看他这样,犹豫一下,看他腿上还放着断剑,没有说出让他陪着自己试验一下师父新教导的战斗技巧的话来。

    秋姑娘在他身边坐下来,沃兹华斯弯下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衍之感到有些和仙尊师徒的亲近的温暖,又有些不好意思:“仙尊,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应该说,有什么我们能为你做的么?”沃兹华斯柔声说道,“很抱歉我们没办法恢复剑灵。也许你有些话想找个人说说?我随时都愿意听。”

    衍之沉默了一会,有些话他或许可以和显然是长辈的仙尊说,但当再加上秋姑娘这个年轻姑娘,他就有些开不了口了:“……我,我只是有些不知该如何使用子悬仙尊赐的剑,还需多思考。”

    卓映秋笑了出来,沃兹华斯用那种理解和怜爱的眼神看着他:“塞西莉亚给你的只是趁手的兵器罢了,你既然在乎的是“剑”,不妨说说你原本的剑?”

    ……原本的剑……

    衍之便拿起膝上的断剑,用沃兹华斯或许会更加能理解的白话表达:“我原本的剑……名叫青峰,是师父送给我的灵宝,跟随我四十余年,剑意锋锐,剑势沉稳,是和我的剑法风格相配的好剑。

    “青峰跟随我时间很久,生出剑灵,与我心意相通,能让青峰更加随我心意。因为剑灵由我的剑意蕴养,剑里也蕴含了我对剑的理解。师父当年教导我,剑修要像剑一样刚直锋利、心意和行为一样磊落,出剑不再回头,挥剑一往无前。剑是剑修求强、除恶、坚定心意,审慎行为的寄托。我的心意和行为相适应,没有困惑和迷惘,剑意才能直锐破坚。”

    沃兹华斯也不知听懂了多少,只是温和地听着。他大略理解了剑意,这就像过去境界修士们所说的道那样,衍之通过打磨自己对剑的理解,像要求剑那样要求自己,来约束自己将要成为的模样,打磨自己的武技和修为,明确自己的心意,让精神笔直清明不染尘埃。

    在过去,这个孩子坚信自己的剑为守护碧凰城而锋利,斩断侵袭的邪魔,庇护一方百姓,继承师父的意志。这种坚定的‘相信’促成了他的求强和追求,让他以此为目标磨炼自己的剑。

    但当他离开碧凰城、他的剑断了,而他开始和外人诉说自己对剑的理解的时候……

    “这很好啊,打磨自己、心意和行为一样清明磊落,这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对剑的理解……有什么让你困惑的地方么?”金发的仙尊柔声问。

    衍之登时沉默,露出一种几乎称得上茫然的眼神。

    沃兹华斯并不催促,只温和地等待。

    良久,剑修垂下视线,凝视着手中的断剑:“仙尊,剑修对剑的爱护和追求,同我们追求剑意精深和修为的强大相辅相成。只是我有些不明白……更精深的剑意和更强大的修为……求强,的意义,是什么。”

    是的。

    是这个。

    求强的意义是什么。

    每一个修士都想求强,变得更有力量,更加长寿,能够占有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珍宝,剑修们拥有越来越锋利的剑,和强者的战斗中所向披靡,同阶无人能敌。

    这很好,人们的力量在这样的追求下不断攀升,获得越来越多弱者无法获得的东西。

    ……然后呢?

    然后任何事情会有本质的改变么?

    强者的身边无非是更强的几个人服侍周全,更强的竞争对手。没有修士永生不死,多么强的修士也关不上深渊的大门。

    强者也有许多事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无论他多强,师父都不会回来。无论他多强,碧凰城的人类也不会真心接纳他。剑之一道,奥妙无穷,他永远也无法穷尽其中的神奥。而他的力量毫无用武之地,他想做些事、保护些什么、建设些什么,都注定因为异族血统而孤独无援。

    “仙门人才辈出,千百年来大浪淘沙,谁能说自己永生不死。世间万物运转的规律,也难说因为人有修为就变化。人生百年,修士的寿命长久,终归在尘世间走一遭,也会有相似的归处。那么修士、我,追求剑道、刻苦修行,和什么都不做,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衍之感到茫然,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再修行下去会有什么出路。

    当师父为他寻找的意义被否认,连最后的同伴、他的剑,都因为他心血来潮的无用努力而失去,他简直为自己的挣扎后悔起来。

    ……或许变强不会改变任何事,他期待的,他永远也无缘拥有。

    沃兹华斯看着他,读懂了这个孩子的茫然。

    如果沃兹华斯是那种一般意义上的大反派,或者平均水平的修仙界修士,那么他很容易就能回答衍之这个因为生命追求过于高尚才会产生的无聊困惑:不求强你就会被人踩在脚下,连现有的一切都被夺走!所以为了不被人抢,还是变强先抢别人吧!

    这个回答很简单,简单到沃兹华斯不说,只要短暂地撤去庇护,让衍之接触一下这个世界的阴暗面,他自己都估计不难领悟。

    但沃兹华斯不是这样的人,这也不是他认可的答案。

    仙尊沉吟片刻。

    “我是这样理解的,衍之。”他撩起袍子,也坐到衍之另一边来,保持一个礼貌的又不太遥远的距离,正适合谈心,“人活在世上,总希望自己的愿望能有一些得以实现。很多时候事情不总是按照人们期待的方向发展,因此人们才会努力做些什么,去促成它。”

    衍之想了想,点头。

    “凡人的力量很弱小,个人的努力也有极限,很多时候光靠凡人的力量,不总能实现所有的期望。”仙尊温和而缓慢地徐徐诉说,“因此人们会试图变强一些,拥有更多的力量,就拥有更多改变世界的能力。然后,修士便能具有更多的改变现实、实现自己愿望的力量。”

    “我不说很多人愿望的好或者坏,有人只是单纯地想长生、想得到地位、想让家人过好一些、想得到社会的认可,这都是他们的愿望,是他们内心真实的追求。”沃兹华斯说,“人们往往有不止一个愿望,因此求强是他们能实现最多愿望的最直接的追求,也有些人不是这样,他们随众人裹挟走在这条大道上。这都很合理,人因为自己的愿望和期待而行动,这是我们之所以为人的证明。也有些人偶尔或一直茫然,那也是他们生而为人的特权。”

    “对于这些各不相同的人来说,虽然追求强大的修为是许多修士毕生的追求,但它也可以不是另一些人的追求。当我们说到期待的时候,首先应该尊重这一点: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人与人注定有着千百样不同的心愿,也就有着不同的目标和理由。”

    “衍之,我没有什么可以利用你的地方,我希望你能过得开心一些,能够实现一些自己内心真正的期望。也因为这样,我成为修士的缘故,必定和你成为修士的缘故不同,我没有办法通过剖白我的愿望来帮你寻找变强的理由。”

    “我想告诉你的是,求强本身可以不是目标,怀疑这一点不是错的。如果你不知道这样做能不能帮助你实现你的期望,你就应该对此感到疑惑。现下既然你提出了问题,那么它当然值得解惑。这是你自己的期望,是一切的根由和目的,只有你自己才能解答。俗话说早些想好目标不耽误路上的时间,现下你不妨暂时慢下来,先不要去犹豫求强这个方法本身,而应该从头好好看看自己。”

    “如果你一定要为一件事找意义的话,那么这种意义一定是发乎你内心,你觉得重要的。”仙尊对混血的青年说道,“你疑虑现在的做法是不是真的能让你实现期待的未来,当然应该从头梳理一下你真正的心愿和到达那里的方法。”

    “我们有很多时间,你可以尽情的思索。”沃兹华斯冲他微笑了一下,“你要尊重自己的内心的客观的期待,对自己诚实,承认真正的自己,然后,你便可以清晰该如何实现它。”

    这并非适用于卓映秋的劝解,但出于对师父的尊重,秋姑娘还是认真听着,到这里,她突然有些领悟仙门所说的道心澄明大约是怎么一种清净而明悟无迷惘的状态。

    衍之思索了很长时间,他没有悟出自己的愿望,但原本因为灵剑断裂而自我怀疑不再稳定的金丹很神奇的稳定了下来。

    他起身冲仙尊行礼:“多谢仙尊解惑。”

    “想不明白就多想想,不是说过吗,我身边不嫌多你一个人多,这充足的时间和不需急迫的寿命正是修行带给我们的好处啊。”沃兹华斯笑道,随即变换了那种安宁的平静的劝解语气,好像平时那样高兴起来:“你可以在家里想一想,如果想不到的话,如今外面局势变化很快,如果你需要一些启发,或许不妨出去走走?”

    衍之想了想,撩起袍子下摆跪下来:“……仙尊今天的教诲令我受益匪浅,长期以来我受仙尊照顾太多,请受小子一拜。”

    沃兹华斯侧过身托了他一把,算是没有完全接受他的大礼:“只是几句话罢了,不必这样郑重。唔,如今外面在打仗,如果你觉得百姓可怜,想知道修士的修行有什么意义,或许可以稍微地去帮助他们免于修士战斗的祸害?这样你便能知道力量对于凡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也能了解到这种意义是否符合你的期望了”

    衍之觉得很对,站起来对沃兹华斯道谢,随即便对秋姑娘发出了邀请:“我想去前线看一看,秋姑娘要一起去么?”

    卓映秋满脑子都是变强,从不为为什么求强感到困惑。不过她这会正想试试她的新剑法,衍之不跟她对打,去前线战场也大差不差。她看向师父,师父冲她赞同地微笑。

    “去,怎么不去。”映秋仙子提着剑站了起来。看看东西都齐整,似乎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准备的:“那么师父,如果您这边暂时不需要的话,我们就先出去玩玩啦。”

    沃兹华斯要帮归元看场子,不会和他们一起走,当然也不会阻止,笑眯眯地拎出两只蝴蝶给卓映秋和衍之,冲小徒弟和衍之小朋友摆手:“注意安全,蝴蝶拿好。今时不比往日了,如果遇到仙门的修士,记得有危险赶紧跑回来。”

    ……

    于是来到安阳没过五天,卓映秋和衍之就离开了这个叛军大本营,再次跑路了。

    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安阳对他们来说并非暂时的参观落脚点,而是很快就会回来的地方,两人此前跟着周淮参观了城市周边的乡下,归元对占领地区的百姓的统治也令人基本的满意。

    总的而言,归元占领区腹地局势平稳,有仙尊蹲着,并非最需关注的区域。两人离开城中,很快便决定去叛军和朝廷冲突的前线看看,直往翼州方向飞去。

    卓映秋对翼州城的傻*世家有阴影,这次他们投了叛军,更不好再去翼州城找吴知州。这几天朝廷会因为剿匪军蠢蠢欲动而重拳出击,归元在城市附近的据点更加令人担心,因此,两人往翼州城外百里的乡下、原本见过的归元据点飞去,想看看归元叛军的占领区域如今如何了。

    冬天的大清早,田野和村庄里都没有什么人,周淮出事突然,各地百姓显然还不受消息波及。大冬天的大伙在寒风中的屋里报团取暖,田里的用法术支持的麦子稀稀拉拉地活着。

    卓映秋和衍之顺着有用法术支持的归元田地和没有法术支持的朝廷势力田地的分界飞过去,目之所及一切都还算宁静有序。他们很快接近了此前来过一次的归元山中据点附近,这时候,风中传来了泥土、岩石、灰土和草之外的气味。

    血、金属、混合着人类汗液、内脏和内外其他物质的臭味或腥味,从遥远的地方飘扬过来,带来微妙的不安气氛的同时,也让嗅觉灵敏的衍之微微皱起眉来。

    “他们可能真的打起来了。”他对秋姑娘说,“死了很多人,那个方向传来战场的气味,从来没有过的浓烈。”

    虽然早有准备,但真听到衍之从风中闻出来目力不能及的遥远之处的战场和血腥味,卓映秋还是不由凛然。

    循着气味的源头,他们往风吹来的方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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