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房间静谧得出奇，只有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伴着偶尔窸窣的水汽弥漫，像是为这短暂的停留奏响的一段低吟的序章。
羽生结弦坐在靠窗的书桌前，身上还穿着出门时的灰色针织衫，袖口被卷到小臂，露出纤细而结实的手腕。他的头发被雾气微微打湿，有一缕不听话地贴在额角。他正在把相机里白天拍摄的素材一条条导入电脑——那是一台熟悉的 MacBook Pro，边缘已有些使用痕迹，指尖落在触控板上时，动作利落又专注。
他像是在对待什么珍贵的藏品，每一次点击、拉动进度条、微调光影参数都极其认真，偶尔敲击键盘时，手指略略发力，指节轻微绷紧，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眼前的播放器弹出了一段刚刚拍下的片段：樂站在一扇朱红色的门前，阳光从屋檐斜照下来，她穿着红色的戴帽卫衣，颜色与那扇门相得益彰。她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在等什么，眼里藏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欣喜，好像第一次见到童年记忆里的人物出现在现实之中。她突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着镜头挥了挥手。
羽生结弦看着这一帧，不由得也笑了。
他记得那个场景，那是在《鬼怪》里，恩倬第一次误打误撞跟着“阿加西”走到了魁北克的那一幕。前不久圣诞节，他才刚刚陪樂重温过这部剧。对他来说，这部剧的调子明明是沉重与宿命感交织的悲剧，樂却偏偏执着地喜欢，每年冬天必重刷一次，还在看剧时时不时惊叹“哇，真的好浪漫啊”“怎么可以这么帅”……
帮樂整理vlog素材已经成为羽生结弦的“隐藏爱好”。舞团要求的Vlog工作她总是会记得，每次都是“赶紧记录一下”，却从不主动动手剪辑，随后素材累计，债台高筑。而他——却乐此不疲地一帧一帧分类、挑选、整理，甚至每一次旅行的封面视频和BGM都已经在脑中排练过无数次。
虽然樂这次还没决定要不要把魁北克的这趟旅程发出来，但羽生结弦总觉得，这组视频值得被所有人看到。因为画面里那个女孩笑得太耀眼了，鲜活的模样大约是大多数人没有见过的樂。那个在外优雅干练的樂，也有这样耀眼活力的一面。
如果……今天没知道一些过往“真相”的话，他笃定今天相机里的幸福画面还会更增加一些，而且，会用在一个特定的、正式的、即私密又可以炫耀的场合——比如，婚礼前的回顾短片。
就差一点了，他原本打算就在今天……就在魁北克……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自己的背包上，里头有一个小绒盒悄悄藏匿着。
“可惜现在不是秋天。”
今天中午的时候，两人走在《鬼怪》取景的 Montmorency Park 公园里，樂抬头看着光秃秃的树枝感叹道。那是恩倬追着“鬼怪”走过的林荫小道，本应被落叶染得金黄，但眼下只有春风刚刚吹出浅绿的新芽，地上也只是枯枝和泥土残雪交织的景象，少了想象中的唯美浪漫。
气温还算温柔，约摸摄氏十二三度，羽生结弦穿着灰色的针织衫，外套早就脱掉了拎着手里。他最怕热，哪怕现在还有些风，也不愿裹得太厚。樂却一点也没受影响，倒背着双手东张西望，说出了不是秋天，没有枫叶的感慨。
一切都与他计划的一样。
没有枫叶，所以不会两个人一起走时抓住同一片枫叶，但是，我依旧觉得我们可以在一起一辈子。
这是他心里打了好多次腹稿的台词，连同着口袋里的戒指也被他反复摩挲着……
心跳却越来越快。
这个行程其实早在她答应陪他来多伦多之前，他就已经暗中设定好了。
“这样你去波士顿前，我们可以顺道绕到魁北克，不然你不是一直都说很想来巡礼一次么？”他说得极为自然，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
实际上根本没有“顺道”这种地理概念。从多伦多到魁北克坐飞机要两个小时，再开车去波士顿还要七八小时。
但为了她说过的一句“啊，真想去魁北克看一次……”，他都安排好了。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但当樂说出那句“可惜不是秋天”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不是秋天，也是可以遇见浪漫的阿加西的吧……”人紧张起来就是会胡说八道，话说完，看着樂奇怪的眼神，羽生结弦自己都想咬自己的舌头了。
樂扭头看他，眼神里多了一分调侃。
“是秋天也不一定遇见的是阿加西啊。”她扬眉一笑，慢悠悠地耸了耸肩，摆出一副“我已经看透”的神情。
“虽然还是很喜欢鬼怪啦，但现在早就不会上头去找什么阿加西谈恋爱了哦，你可以放心。”说完，她还好整以暇地拍了拍羽生结弦的肩膀。
他皱眉：“什么意思？你以前……真的找过？”
“也不算找吧，就是——碰上了呀。就是Ke……”
话说到一半，樂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顿住，偷偷瞄了一眼他脸上的神色。
“哎呀，不重要啦。”她连忙转移话题，声音拉得轻快，“重要的是，现在已经不会想找阿加西了。”
对，不重要了。因为重要的信息，羽生结弦已经听进心里去了。
那个叫 Kevin 的家伙，是个韩国人，曾经短暂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也是在她人生里最“阿加西中毒”的时期。
趁虚而入的小偷！
羽生结弦在心里咒骂着。连带他原本精心计划好的，为了感动到樂，也反复确认是她会认为浪漫的求婚场景，这一刻……脏了。
就不该在这种让她联想到前任的城市来！
“可恶的阿加西。”羽生结弦低声嘀咕着，指尖一边飞快敲击键盘，一边烦躁地拉着滑块快速浏览画面。他下意识舔了舔牙根，想到Gabriella前几天还在调侃Kevin那“好死不死”的名字，一股莫名的怒气又涌上来。烦透了这个不请自来的“魁北克前任”——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些vlog素材全删个干净。
啪——
下一条视频刚加载出来，浴室的水声戛然而止。他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下手太重，点得触控板都响了。
门“咔哒”一声打开，一阵白雾蒸腾着从浴室里缓缓飘出，樂边用毛巾擦着头发，边迈着赤脚走出来。她身上随意裹着浅灰色浴袍，锁骨上还挂着几滴水珠，发尾贴在脖子上，看起来像刚从湖里浮出水的猫。
她眯着眼凑过去，看清羽生的动作后，唇角一挑：“哎，你干嘛？怎么一脸仇恨社会的样子。”
羽生结弦头也不抬：“我在删。”
“删啥？”
“删今天你录的所有素材。”他咬牙切齿，像是在和视频里那扇红门、还有那句“Kevin”较劲。
樂扑哧笑出声，在他身旁的床沿坐下，一边继续用毛巾揉着头发，一边斜睨他：“干嘛呀，这是魁北克诶。难得来一趟，删什么删？”
“你不是说不放官方vlog里了吗？”羽生结弦话虽凶狠，手指却是在ctrl+c和ctrl+v之间快速操作，“那我留着干嘛？生闷气用吗？”
“不是嘛。”樂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我是说不放出去，但我自己要留着看啊。你不是都剪辑得超好的吗？而且你拍的这么好，你舍得删？”
羽生结弦冷哼一声：“又不是阿加西拍的，有什么值得留的。”
“怎么？你也喜欢孔刘啊？”樂故作无辜地眨眨眼看着他，弄的羽生结弦一时语塞。
看他的模样，樂笑得前仰后合，顺手就去抢电脑：“哎呀好了好了，不是都跟你解释了嘛，那都过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谈了多久？不到一个月你至于……”
“那时间就算是一天也生气？”羽生结弦低声嘟哝着。
“时间？时间怎么了？”樂这次不是装无辜，是真的不知道了。她挠了挠头，仔细思考了一下，“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是，我以前交过的男朋友你都知道，可是你偏偏就是对Kevin特别有意见……”
“不用想了。”羽生结弦红着耳朵尖，仿佛生怕她想起什么似的，赶忙打断她。
可是没有来得及，樂已经低头想出了一点点端倪。她灵光一闪一般拍了一下手，恍然大悟道，“难道是因为你其实那时候已经喜欢我了！”
“对！我早就喜欢你了！”羽生结弦这次终于不再掩盖，破罐子破摔似的招了，“我不仅喜欢你，那时候还跟你告白了！在韩国江陵的小吃摊上！你当时还说，很像鬼怪……”他说着说着觉得不对劲，“果然不吉利！！！”
他这一连串反应倒是让樂愣在原地几秒，眨了眨眼，大脑处理完信息，才愣愣的开口。
“你那时候真的是告白啊？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樂一边说，一边伸手推了推他肩膀，“当时你一脸严肃，说什么‘要换你来支持我的梦想’，我以为是我想多了，原来你真的……”
羽生结弦瞪她：“那你还答应Kevin？”
“那是因为……我这不是……不知道你的意思……而且，很快就分手了啊。他一开口就说什么‘我们一起走一辈子吧’，我一听就觉得——完了，这人不行。”樂耸耸肩，吐了吐舌头，“然后就果断分了。”
“你对‘一辈子’那么抗拒？”羽生结弦试探地问。
樂转头看他一眼，眨了眨眼，语气忽然轻了下来：“以前是啊……现在好像不怕了。”
羽生结弦心头一跳，却还装作没听见，耳朵却微微红了。
她突然把毛巾搭到他头上：“快去洗澡啦。明天我还要开长途车呢。”
羽生结弦嘴上不满地嘀咕着“还不是为了你要巡礼鬼怪才绕这么远”，却还是乖乖起身去了浴室。
门关上的瞬间，樂坐回床边，拉过自己的电脑，呼出那份舞团交流的策划文件。桌面上的几张PDF排得整整齐齐，还有她今天白天抽空写下的几段调研采访稿，正在等着整理归档。
她点开邮件，又开始处理第二天要提交的资料。房间安静下来，只有键盘轻巧的敲击声在空中游走，像是夜晚的节拍器。
过了不久，浴室的门再次打开，羽生结弦边擦头发边走出来，却一眼看到樂还伏在电脑前。他站住了，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巡礼这件事，她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执念，至少不值得她在工作忙碌的时期特地来一趟，而且这一天，都在领着他的情绪，哪怕是逗他吃醋，也很明显。现在又默默地做起了工作……
他转头去找来吹风机，到她身边撩起她还湿漉漉的发丝。
“你干嘛？”樂偏头。
“我来帮你吹头发。”他把搭载她肩头有些冰凉的湿毛巾拿开，声音低低的。
“诶……我还在处理文件……”
“文件可以等你头发不滴水再说。”
吹风机的嗡嗡声响起，窗外魁北克的春夜静谧而柔软。她头发微湿，羽生结弦的指尖穿过发缝，像小心翼翼在缝补一张他打算许诺未来的地图。
她没再说话，只是手指停在键盘上，慢慢落下，转而合上了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