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高耸的围墙内,眼前的景象,让他们二人有些恍惚。
这里和外界截然不同——光线明亮。设施崭新,环境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在这里,甚至可以看到天空。
唯一不同寻常的,就是这里毫无人类生存过的痕迹。这个人为搭建的空间,竟然像野生的自然环境一样,自动降解人类给它留下的痕迹。
而那道红褐色的大门门口,留下了唯一的痕迹——脚印,但也从来只有进入的,而没有出去。这一切,显得黑匣子内的干净整洁,更加诡异的可怖。
偌大的空间,就只有牧野和萩原二人。进入这里,就会不可避免地感到空虚。
萩原没有时间再眷恋这种久违的阳光洒在身上的感觉,捂着心口踏进了一扇门内。
和外面一样的空旷房子,和外面一样的漆黑。萩原他们没有关门,门却自己合上了。
两秒后,灯亮起来,是那种刺眼的让人眩晕的白炽灯。
他们的对面,坐着教官,在刚刚那一片漆黑里,甚至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萩原和牧野并排站着,萩原能感觉到的教官的目光锁定的是自己,“知道你为什么会心绞痛吗”
突兀的,毫无征兆的一句话,几乎是肯定的语气,不像试探,而是指平淡的陈述这样一个事实,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余地。
萩原选择相信,他轻轻摇了摇头。
教官的眼神向他身边的人撇去,“他会告诉你答案”
牧野抬起头,看着萩原,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就只这一下,萩原感觉到他的眼睛,变得陌生起来。
他笑了笑,“是我,灰塚君”他得意的弯起眼,“那罐小麦汁就是作案工具”
他直勾勾的盯着萩原那双眼睛,带着几分戏谑,而萩原菂紫色的眼里甚至没有泛起一点波澜,神色平静的如大海般。
“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杀了他拿到解药,要么,等死”萩原还是没有反应。
教官的话不是危言耸听,他能感觉到,心脏的运动机能正在减弱,对器官的损伤必然是不可逆的。没有解药,他就没法活下来。
72小时,三天三夜,这三天他几乎就没有合过眼。如果没有强大的意志,恐怕在第三天的清晨就会昏厥吧。除了维持自己迅速做出判断并反应的基本机能,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照顾自己的情绪。
换句话说,他已经麻木了。他还以为自己至少会稍微的愤怒,可是没有,他累了。三天累积的疲惫似一盆冷水,扑灭了他心底的火苗。
他由北至东及南到西顺时针绕了个圈,终于进入了这终点站。在这里,他甚至沐浴了久违的阳光,那暖洋洋的余温至今还温存。他知道,他很可能再也无法感受到阳光的温度了。
他还是到达了目的地。
那这里,会不会也是他的墓地?
死亡这个东西,萩原研二和它打交道很久了,但也不能说完全不怕了。这种情况下,最理想的英雄式结局,恐怕就是引弹自尽了吧。可是不行,他的身上还背负着几条人命。你或许想到了诸伏,可是并不是,萩原从做出卧底这个决定起的第一天第一刻第一秒就想到了,七天,他根本不可能救下诸伏景光。
不消说卧底培训的时间,就是加入组织并取得代号,让组织完全信任他,拥有一定话语权,前前后后也需要至少一年的时间。
你没有能力,组织就不会看重你。其实他最初的选择,是以个人的名义加入组织,作为求利的黑警,只是那么做很麻烦,而他一个爆/破处的小警,除了搞炸/弹材料方便些,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因此,不如有警视厅方面给他伪造一个假身份塞进组织。
至于从事警察的这三年。他相信,除了爆/炸/物处理班的这些同事,没什么人会在警视厅看到他的正脸。因为每次出警,都必须穿上那厚重的防爆服,只露出一对眼睛。也不必担心媒体采访。等他们脱去防爆服,排查完所有炸弹,确定并无遗漏后,媒体早已散去。
他们这种技术科的,只有在操作失误殉职时,才会被大肆报道。何况照理说他已经殉职过一次了。
至于牧野,其实在离开东区时,他就不应该跟上来的。异常的举动背后必然有别样的目的。
杀掉他的话,萩原做不到,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想做。
走过四片区,他学习了各种技能。要成为一名真正的犯罪组织成员,必经的一步,就是沾血。
在后来的后来,他会亲手葬送无数的生命。在他们中,很多很多都是无辜的,他会抱着你的大腿,浑身战栗,一遍又一遍的恳求,对你卑躬屈膝,泪眼婆娑的说他还有老婆,孩子,家庭……而你只能毫不犹豫的扣动扳机。
而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至自己于死地的敌人,他欺骗你,报复你,要杀了你。连对这样的人都下不去手,还谈什么以后。
萩原感到此刻他手里的枪有千斤重,他使尽全身力气也抬不起来。是他的道德准则在压迫他,是他从小到大学的道理在逼迫他,是他在警校里学到的一切在谴责他。
他要打破常规,摒弃道德准则,突破底线,泯灭人性,然后……开枪。
可是牧野吉真的该死吗?他可恶,也并不无辜。可即使他罪不可遏,也不该通过个人的手段处理。如果每个人都采取私人报复,那么除罪的标准又是什么呢?我们会不会每天担心受怕自己随口的一口唾沫会加剧某个人的癌症,会不会只一瞬的不满就残害无数人?
真是想得越来越远了,他总是一思考起来就想的无边无际的。小时候,他会在父母忙于修车厂的时候一个人待在在墙角里玩手影,一整天可以想好多好多的事情。这也是他喜欢当姐姐的跟屁虫的原因,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停都停不住。渐渐的,他也知道什么话该什么时候说,说什么才能讨别人欢心。
那个开朗活泼喜欢大笑的萩原研二正在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冷漠不择手段的灰塚阵司。他不敢盯着自己的憔悴模样。出去那天,他恐怕都不敢照镜子吧。当然,如果他能出去的话。
他想去旷野上狂奔,想在海洋里深潜,想到小溪边踢水,这才是他的人生。
而现在,他处在一个纯黑的空间,这个空间内,只有他自己,挤满了各种声音,他似乎是孤立无援。
他真的孤立无援吗?不,并不是。萩原终于脱离了思绪,抬起了枪,指向……
指向了教官。
砰的一声枪响,随后几秒又传来猛烈的爆炸声,碎石掉落声,人群逃窜的哄闹声……
而萩原研二再也听不见了,他的耳边,伴着阵阵耳鸣。
世界又归于平静,巨大的响动令远在4楼外的一个女人猛地停下了脚步,又抱紧了她手中摞的过头高的资料。
次日明媚的清晨,高压线上的麻雀叫醒警视厅白云翻涌,蓝天静穆,警视厅的一切照旧。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6点整。
饶是角落里那个深藏的影子,也不可置信地颤动了一瞬。
来人是萩原研二。
他再也不想回想起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咳……咳”灰尘漫天扑起,牧野的腿被压在瓦红的砖块下,额头上磕破的地方,涓涓流出暗红的鲜血。尘土吸入肺里,他捂着口鼻咳嗽了几声。
“来,搭把手”萩原在灰尘微微散开的时候出现在眼前,嘴角渗出血,却仍是笑着。
牧野回头看把他压垮的砖块,掸了掸身上的灰,也笑了。“他呢?”牧野偏了偏头,问萩原。后者语气轻松的说,“早走了”说着还抛了抛手中的一颗胶囊。
牧野挑眉看着他,萩原想起教官说的那些话,依旧轻松的说道“抢来的”
牧野看着眼前的男人,第一次感到后怕。
“你没睡吧”牧野抖了一下身子,迟疑了几秒后把身子转过来看着萩原。他俩并排躺着,萩原没有转向他,双手托着后脑勺看向漆黑的房顶,像是自言自语。
“你脖子上的那个东西,我有办法拆除”
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见,牧野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什么?”萩原转过身子,悉悉索索的发出一阵动静,双手枕在头下面,偏向牧野一侧,“你不用瞒着我”
他说的那么自信认真,一点也不像套话。牧野压了压眉,“你怎么知道”
“我做过背调啊”这男人说话,总一股轻松劲儿,只有公寓里的灯知道,他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几个晚上没睡。他抿了抿嘴,努力把疲倦压下去。
牧野更加存疑,这哪是做个背调就能了解的。这个机制,只有整个训练营内部知道,连警视厅层面都不了解。他真的知道吗?可他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不坚定。再者,他们的资料做过伪装(他本行就是干这个的)单凭几组数据,几次比对,得要多敏锐的洞察力,多旺盛的精力,多充沛的时间才能发现这蛛丝马迹。
他只一点说错了,萩原已经没有时间了。
所以他才敢拼命,才敢直面这个机制最核心的一环。
牧野吉,原名灰塚阵司(没错,萩原也没想到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本名)三年前进入警视厅训练营,不出一个月,对外宣告失踪,至此再也查不到关于灰塚阵司的一点消息。
萩原推测,他花了几周的时间通过训练营的考核,也同样进入了黑匣子内。他最后的选择,应是选了开枪,拿到解药。
他进入这之前,训练营的机制就已经存在了,像他这样“成功毕业”的毕业生,在这个训练营内,少说还有百名。
成功毕业的他们,走黑匣子内部的暗道,换了个假身份,又重新进入训练营内寻找下一个目标。寻此往复。
所以,如果他同样选择开枪杀人,那么这个循环永远都不会停止。
而牧野脖子上的,正是牢牢锁住他们的筹码。萩原对这种声音太敏感了,特别是在安静的环境下,听机械运作的声音,就像拿听诊器听心跳一样清楚。
牧野选择相信他。萩原都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的相信,可能他自己也觉得厌倦吧。
不只是他,每一个毕业生,他能找到的,他都拆除了脖子上的炸弹。训练营里最年长的,在这里待了20年之久。一直困在训练营内老死的都有。
那是萩原第一次意识到群众力量的庞大。他们告诉他监控死角在哪里,潜在规则是什么,教官特点有哪些。无数个毕业生,无数个开枪后倒下的灵魂,促成了今天的结局,汇成了第一届真正的毕业生,也会是最后一届。
至此训练营瓦解。
当萩原举枪指向教官,是训练营机制的落幕。那一刻教官笑了,似乎他也释怀。
他嘶吼,“你开枪,瞄准我的心脏,训练营的各个角落都是炸弹,我的心脏停止跳动,训练营就会被炸毁,这不是你理想的覆灭吗”
原来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死角,最后的结局,仍是同归于尽。他瞄准教官,开了枪……
只差一公分,就会击中他的太阳穴。他只感到火药灼烧过的刺痛感,吃痛躺在了地上,他以为自己死了。
世上也并不存在真正的全知全能。萩原把拆下来的炸弹全部安置在了训练营原本的炸弹旁,而遥控,就在他身后的这面墙上。
嘭,热浪袭来,他们处于爆炸的正中心,训练营第一个炸毁的,就是黑匣子。
混沌中,教官只感到有人捞了自己一把,醒来就看到了天空。
萩原把他拖了出来。解药在他胸口的口袋里,如果萩原真的杀了他,他也永远不会得到解药。他把解药递给他,苦笑,“我以为我的生命也属于训练营了呢”萩原冲他摆摆手,留了一个漆黑的背影,意为“再见”
顺便一提,北面机械部的人才完全有能力拆除这些炸弹,只是他们不愿意,已经觉得自己的生命毫无意义了。可当曙光出现,他们又毫不犹豫的扑上去。
所以这些亡命之徒,一生都在等。
“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牧野问。
“回去”
多么可笑,他摧毁了困住无数人的牢笼,解救了牧野,给了教官另一种活法,而他自己,又回到了这条路上。
他执着的近乎疯狂。
可有些路,终究是留给人走的。